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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木清华

1998-10-21 来源:中华读书报 资中筠 我有话说

我常觉得老校友聚会是最放松,最平等,最率真的场合。可以忘俗,可以忘年“忘俗”是忘记各自的身份、地位、境遇、名望等等,唯一的身份是校友,共同的关系是同学,大家在一起,超越世俗的、人为的界线,坦诚相待,畅所欲言;“忘年”是越过岁月的风尘,回到青少年时代,有时还激发出童心,争相追叙那锦绣华年,老师的音容笑貌,同学的趣闻轶事,还有校园里的一草一木,相互钩沉,相互感染,有说不完的故事,引起对母校的无限思念和眷恋,真的是春风化雨,终身难忘!这正是我读本书(指《世纪清华〉——编者注)的文章的感觉,正如几代校友的一次大聚会,各抒胸臆,表达对母校的真挚的感念,又如与许多不论是否谋面,却神交已久的师友同游水木清华。此时此情,使我蓦然想起一段往事:

70年代末,有一位阔别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清华故人不期而至,探望正在病中的我。那时大家都是劫后余生,但又余勇可贾,在新时期的曙光中期待着再有一番作为。在共叙往事之中,那清华园的岁月显得格外的灿烂、鲜亮。事后情不能已,在日记上写下了以下的文字:

“……锦瑟华年,恍如隔世,而往事历历,宛如昨日。惊流光之飞逝,觉此生之须臾,叹人事之沧桑,恨聚散之无常,感故人之不我忘,惜来去何太匆忙。又喜历尽坎坷而赤子之心未泯,昔日豪情犹存,而今而后,庶几可以有所为矣!……思绪万端,不能自已,捉笔填词,辞不达意,聊以遣怀于万一耳。

(调寄《诉衷情》)

长忆清华少年游,锦绣岁月稠。

挥洒书生意气,花落不知愁。

阳关唱,管弦休,水东流。

今夕何夕,共话沧桑,别梦从头?

休怨东风催白头,壮志今须酬。

妩媚不让春色,芳菊傲霜秋。

重试手,展风流,与谁俦?

夕阳无限,肝胆依旧,心照神州。”

实际上当时我们还属中年,说“夕阳”有些夸张。从那时起,又过去了近二十年,真的是“夕阳”了。今天从尘封中翻出这篇“私语”来,皆由于本书的篇章所引起的强烈的共鸣,感到以上的文字似乎有普遍意义。各篇作者除了少数外,大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者,而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却是“赤子之心未泯,昔日豪情犹存”,想见他们的精神风貌,当是“妩媚不让春色,芳菊傲霜秋”。常有人问:什么是“清华精神”?很难用几个字来概括,但是我想,这种在心灵上永远年轻,壮志豪情永不衰退,总是有所作为的特点应该算得是“清华精神”的一部分。和全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清华师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经历过各种苦难和艰险,即使在抗战迁校那样艰苦卓绝之中还能治学不辍,成绩斐然。个人遭遇尽管坎坷,但是只要一有机会,就如一首歌词所唱:“跌倒算什么,爬起来再前进”。远的不说,在我国“史无前例”的浩劫之后,进入新时期的近二十年来,清华老学人“重试手,展风流”,又做出多少新的业绩,而一代新的清华学子也已脱颖而出,正跻身于世界潮流中大显身手。

处中西文化之交汇点,不断求知、求新,是清华一大历史传统。中西文化“联姻”的甘苦成败是一个极复杂的问题,本书徐葆耕文有独到的叙述。无论如何,正如徐文中所举的,从梁启超、王国维到冯友兰、钱钟书……等等一大批学贯中西的通人曾在清华园中孜孜以求,在催生现代中国文化的艰苦努力中厥功甚伟。清华园曾经拥有在这方面这样为数众多的大师不是偶然的,也是清华历史上光辉的一页。至于理工科方面群星灿烂,赶超世界新潮流,更是清华的强项,始终保持前沿地位,这是毋庸赘言的。对于大学的功能应该是什么,有种种说法,我比较赞同的提法是:一则培养有独立批判精神的思想者,一则培养各行各业的专门家。后者所有大学都应而且都能做到,前一种功能则很难说,而清华大学原来是具备这两种功能的,只要把本书的文章作为总体来读,就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在我国进一步改革开放,积极汇入世界前进的大潮的今天,衷心祝愿站在时代前沿的母校能继续不负众望,恢复和发扬这两种功能不偏废的传统。

费孝通先生一篇文章中提到马约翰先生所提倡的“sportsmanship”和“teamwork”,也可以算是清华特色之一。凡是老清华都对马约翰先生的体育课印象深刻,当时大约中国的大学中没有哪个这样重视体育,强迫锻炼的。也没有哪个体育教师对体育赋以这样丰富的含义和崇高的精神使命的。其用意显然是要一扫“文弱书生”的形象,转变传统的重智轻体的教育思想。同时这两个英文字加在一起所代表的一种精神,我体会就是现在常说的“团队精神”,这是与“一盘散沙”相对立的,也和懒散、颓唐、陈腐无缘,而是朝气蓬勃,团结向上。这是我当年在校时就有的感受,这也是清华精神常新的表现之一。

清华精神当然不止这些,有许多可意会而难以言传。这种精神及于海外。我初次访美时就惊奇地发现美国竟有那么会员众多而积极活动的清华同学会。80年代初,我在纽约参加过一次颇为盛大的同学聚会,那时我国驻美大使章文晋和公使冀朝铸刚好都是清华校友,成为会上的嘉宾。与会者从一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毕业生都有,大家齐唱清华校歌,人人为之动容。最老的学长之一顾毓王秀先生作主要发言,大讲清华个性,他强调的是不畏艰难,勇往直前,争取成功的精神,给我印象很深。

本书的文章看似驳杂,随意,内容却极为丰富,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许多是大手笔写小文章。如果从布罗代尔年鉴派史学的角度看,也可以当作本世纪的一个历史侧面来读。也许有的读者会觉得作者多半是老人,为什么不在年龄上有所兼顾呢?原来起意编这样一本文集并非是为了某个特殊的纪念日,而纯粹是出自编者的兴趣和一片热忱。收入的文章也不是专门约来的,而是编者不辞辛劳从校刊和其他刊物上一篇篇收集起来的。文章的作者正好老人居多,是客观现实。我想这也是自然的。记得有一次清华返校节上听人说,最热心返校的有两种人,一是刚毕业的一两届,因为热乎劲还没过去;一是接近或已经退休的老校友,到了怀旧的年龄,加倍珍惜老友相聚的机会,也更容易有追忆逝水年华的心情。而正当盛年的中间一大批则散见于五湖四海,各自投身于自己的事业,自然很难有这种时间和心情。我想,写怀念文章也同此理。除此之外,香远愈清,陈酒更醇,经过历史的沉淀,隔开一定的距离,许多深层的底奥,内在的美,可能体会更深,这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时所无法理解的。总之,这些文章决不是应景之作,都是有所感而发,是最自然的真情流露,反映出一片赤子之心。这正是这本集子最可贵之处。

当然,清华园里并不全是像这本书里所反映的那样只有桃李芬芳人文荟萃。人们在回忆往事中总愿意叙述美好的篇章,而把创痛深深埋起,这是人之常情。但是有一些重大历史是不应被遗忘的,例如在十年浩劫中清华之被蹂躏、被破坏和被利用。在这里提到这一点似乎有点杀风景,但是这段历史我们无权忘记,因为它不属于一校,而与整个国家民族息息相关。

最后,我愿以深深打动我的,一位学长的短文中的两句话作结:“为学在严,为人要正”。这就不仅是清华人,而应是所有知识分子的座右铭了。

本文系作者为《世纪清华》(光明日报出版社 1998年10月出版)一书所作的序,本报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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